今天的讲解任务是一次金牌包团,客人只有两位——留学生女儿带着前来旅游的父亲。这样的组合,让人感到一种温暖和亲密,尤其是当他们一同走入大英博物馆这样充满历史厚重感的地方时,仿佛时光也因为这份亲情而变得温柔了许多。
带着他们在博物馆的展厅中穿梭,起初我还按照讲解的习惯,介绍文物的历史、文化背景以及它们在文明进程中的意义。然而随着交流的深入,这场讲解渐渐转变成了一场轻松愉快的对话。女儿饶有兴致地提问,父亲则时不时地分享他自己对某些文物的独到见解。我发现,很多时候讲解并不是我单方面的“传递知识”,反倒更像是和朋友聊天,在分享彼此对历史的理解与感悟。
其实在博物馆讲解中,我常常从游客那里收获新的启发和知识。今天的这对父女让我不禁回想起曾经带一位北京大姐参观瓷器馆的经历。那位大姐是个深度的瓷器爱好者,学识广博,见解独到。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她总能用轻松而富有诗意的语言描述瓷器之美。我记得当时我向她请教:“我了解这些瓷器的历史和工艺背景,但总感受不到它们的美好与韵味。它们有着优雅的造型和细腻的纹饰,但这份美,总觉得隔着一层。”
大姐微微一笑,给了我一句让我铭记至今的话:“信马由缰,一眼千年。”她说,不要过于依赖知识背景去理解一件瓷器,要放开心灵,让感受自由驰骋。瓷器所承载的是千年的历史,你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想象穿越时空。那一刻,我仿佛真的看到了千年时光流淌过的痕迹。大姐的这句话,让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中国瓷器的那份美好和深沉,让我对瓷器有了一种与知识无关的热爱。
今天与客人的互动也让我有了类似的体会。在他们的提问和分享中,我再次意识到,博物馆讲解的核心不在于知识的堆砌,而是打开彼此的心扉,让每个人在文物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情感共鸣。每一个问题,每一句讨论,都是一种彼此发现的过程。游客们在文物中发现了他们自己的领悟,而我则从他们的视角中获得了新的角度和启发。这种双向的交流,是我在这份工作中最珍视的体验。
我越来越觉得,博物馆讲解更像是一种“发现”的过程。文物是一面镜子,它既反映出历史的沧桑,也映照出每个人的内心。每一位曾经交流过的客人,用他们的思考和感受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更让我明白了在博物馆中参观的真正意义:不只是凝视过往,而是用心去感受,让古老的物件和我们的心灵产生共鸣。
这样的发现,往往让人惊喜,甚至让人心生敬畏——世界如此辽阔、历史如此丰富,而我们永远都无法穷尽对它们的理解。也许,正是在这种不断发现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世界的美好,也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真诚与喜悦。
今天的这次导览结束时,父亲和女儿真挚地感谢我,而我也深深地感谢他们。感谢他们用好奇和热情点亮了我的讲解,让一场看似普通的导览变成了一次难忘的心灵交流。博物馆中的每一件文物,就像我们心中的一扇窗,只有在这样的互动中,我们才会发现那些窗外的辽阔风景,发现世界的美好,发现彼此的真诚。
封面文物:玉壶春瓶及扁壶 博物馆链接
封面文物介绍:
这几件优雅的青花瓷瓶是大英博物馆大维德瓷器馆(Percival David Foundation of Chinese Art)中的珍品之一,大维德瓷器馆内收藏了近1,700件中国古代瓷器,这些藏品跨越宋、元、明、清多个朝代,涵盖了青花瓷、粉彩、单色釉等多个瓷器种类,以其卓越的品质和历史意义而闻名,是全球最重要的中国陶瓷收藏之一,而所有这些珍贵的藏品都属于一个人:斐西瓦乐·大维德。
斐西瓦乐·大维德爵士 (Sir Percival David)(1892~1964)1892年大维德出生在大英帝国殖民地印度孟买的一个富裕的犹太裔家庭,他的父亲萨森·大维德爵士(Sasson David 1849-1916)是当地著名的银行家、印度银行的创始者。1913年大维德移居伦敦,赴剑桥大学攻读法律学位,同时也开始了他中国文物的收藏生涯。他被誉为西方世界最为伟大的中国艺术鉴赏家与收藏家,自1927年起,倾其毕生精力与心血,辗转于欧亚之间,建立了世界上最为精彩并最具有影响力的私人中国陶瓷收藏,可与台北故宫博物院和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藏瓷相媲美。
1927年,盐业银行准备出售慈禧及溥仪抵押在那里的清室珍宝,当时这批文物作为清王室在盐业银行的抵押物,已经期满无力赎取。大维德购买了其中40多件清宫旧藏的精品,此后大维德多次往返于中英之间。在1929年景阳宫修缮时大维德捐赠了5000多块大洋,随后他被故宫博物院聘为顾问,参与了景阳宫宋元明瓷器展的展品遴选、展览设计以及说明标签的撰写工作,并策划了1935年的伦敦中国艺术展,使得故宫的展品第一次为西方公众集中观赏,为中国艺术在西方的普及起到了重要作用。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大维德的收藏和研究工作被打断。他积极从事反法西斯的活动,1940年他经美国到印度为修建机场筹款,41年被日本宪兵拘押,次年才被送往莫桑比克与日本战俘交换重获自由,但他的身体在被日本人关押期间受到极大的摧残,45年他到美国接受治疗,但病情并没有根本好转,到了1952年他最终不能站立。1964年大维德爵士去世,享年73岁。1950年,David将他的收藏捐赠给伦敦大学,以便用于学术研究和教育推广。该馆最初设于伦敦大学,2009年起移至大英博物馆专馆展示,即如今的大英博物馆95号展厅——大维德瓷器馆。
信马由缰:
青花瓷之所以深受中国文人喜爱,不仅在于其釉料“苏麻离青”在烧制后呈现出微妙的晕染效果,使得瓷器表面带有水墨画般的韵味,更在于这种晕染体现了“天人合一”的东方美学。釉料的浓淡晕染并非完全可控,而是依赖于高温烧制过程中的偶然性。文人们认为,这种无法完全掌控的自然变化,正是“七分在人为,三分天注定”的生动写照。青花瓷的大致图案和形状可以由工匠设计和雕琢,但在高温烧制时,釉料晕染的效果则充满了“天成之美”,带有偶然和不可预测的特质。这一特性不仅增添了作品的美感,也使得每一件青花瓷器都具有独一无二的个性。
这种偶然性恰恰契合了中国文人对于世界的理解:尽力而为之后,顺其自然。在文人看来,青花瓷的烧制过程就像人生一样,充满了不确定因素,人只能尽己所能去塑造和规划,但最终的结果仍要交由“天意”来完成。这种“尽人事、知天命”的态度,是儒家思想与道家哲学的融合——既重视人力的作用,也尊重自然的不可抗力。
更深一层来看,青花瓷的这种美学和思想也折射了中国文人追求的“无为而治”之境界。青花瓷上的晕染效果自然流淌,不经刻意雕琢,体现了一种含蓄、内敛而自然而然的美。文人们从这中间看到的是一种与天地和谐共存的生命态度——既有对自然力量的敬畏,又包含了对自身位置的清醒认知。
因此,青花瓷不仅是一种精美的工艺品,更是中国文人心灵和哲思的物质化呈现。它以其天然的晕染效果和“天工人巧”的结合,完美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顺应天道、和谐自然的价值观。